灰头土脸的我,并非没有过春风得意的时刻,但即便这时,在一些事物面前还是不敢造次的。比如天空,比如庙宇,比如碗里的谷米,比如路边的一棵椰子树。
我出生于1960年冬天的夜晚,这个冬天特别寒冷,整个国家都在闹饥荒,人们没有足够的热能,来抵御空气里的寒意。有很多很多的人,因为得不到维持肉体代谢的食物,提前离开了这个世界。母亲们子宫冰凉,乳房低垂,经由她们通往人间的路径,已经变得十分陡峭。以至于长大之后,我极少能遇到自己的同庚,一旦遇上便要拱手作揖,或是敬上一杯,以示庆幸。灾荒年头,能够降生是我的福分,但这种福分即刻就变成了忧患。咽着野菜和捞不到饭粒的米汤,母亲没有足够的乳汁喂养自己的骨肉,而第一个儿子满岁时夭折的事实,使她很难接受又一次的生离死别。就在全家人焦急为我寻找活下去的理由时,草药医生说出了一个方子:给孩子喂些红椰子水,前提是先用慢火将它煮开。凭着一瓢瓢沸开的红椰子水,和母亲断断续续稀稀拉拉的奶汁,我羸弱的生命得以苟延。尽管因营养不良染上通体透黄的黄疸肝炎,但终究没有撒手人寰,回到未出生之前的黑暗里去。世道苍茫,生命于我实在是一种幸存,而椰子、谷米、番薯和母亲等事物,就是我赖以幸存的恩典。椰子树是这些恩典的象征,时至今日,她在风中缓缓摇曳的羽叶,总能撩动我最软的那根肋骨。
1962年与父亲合影
海南岛上的童年,悬挂着各种让我垂涎的果子,有的甜得咂舌,有的酸得掉牙,有的则五味杂陈,怪里怪气,但都蕴含着耐寻的况味。和众多婆娑的果树不同,椰子树长得高大挺拔,她不蔓不枝,叶杆随生随掉,一根粗干直溜溜往天空里蹿,是极难攀爬的树木。常常是人爬到一半便力不能胜,上也上不去,下也下不来,谁都帮不了你。唉,不就是一瓢水吗,干嘛那么麻烦啊?但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呢。即便摘下来椰子,如果手中没有硬家伙,身上没有些蛮力气,要喝上新鲜的椰子水,也不是容易的事情。就连山林里最为精刁的猴子,抱着到手的椰子,挠破头皮也没一点办法。椰子的包装是果类中最为考究的,光滑的外皮之下,裹着厚厚而富有弹性的椰棕,里面嵌着一层坚硬的椰壳,再里面是膏脂般的椰仁,最后才是咣当咣当作响的椰子水。即便是今天,借着高超的工艺,也很难做到这般精严致密。打开重重包裹之后,呈现在我们面前的,是比极地的冰雪还要洁白的椰仁,和一泓荡漾着的清亮透彻的泉水。唐人绝句“洛阳亲友如相问,一片冰心在玉壶”,用在椰子身上是恰当不过的了。在热带水果中,芒果最为香甜,榴莲最为肥厚,香蕉最容易入口,都属于滋腻一类,是水果中的通俗版本。唯椰子蕴藏着一股仙风,椰肉的冰清玉洁,椰子水的清纯甘冽,以及飘悠在空气中若隐若现的味儿,都表明她格调不同凡响。如此高贵的内里,确实需要一个郑重其事的包装,不能轻易让人亵渎。
“日头太毒”,这是海南人夏天常挂在嘴边的词。岛上最不缺少的事物是阳光,特别是进入三伏天,过剩的光芒肆无忌惮,到处刀光剑影,整个世界被劈砍得干干净净、明明晃晃,让人睁不开眼睛。走在沙路上的鸭子,脚掌都能烤出香味来馋人。人一天到晚就觉得渴,即便是坐在树荫下乘凉,也跟给地主卖苦力一般汗冒如蒸。体内滋养的血分蒸发薄了,毛孔气脉就会洞开,风邪鱼贯而入,导致中暑发烧乃至晕厥。唯椰子怀里珍藏的这股清泉,能够消解日头的毒辣,将上炎的火气柔化为甘润的津液,顺任脉汨汨流入丹田,滋养命门,平秘身体内部的阴阳。因此,这时节吃什么好东西,都不及路边随便破个嫩椰子管事。寻常人家,院子里有三五棵椰子树,夏季就可以过得很舒坦了。有朋友自北方来,倘若是个俗客,便请他喝酒吃海鲜;若是雅士高人,开一个现摘的椰子就相当丰盛。手里捧着一盏椰子,将夏天浸泡在清凉的泉水里,人就能很好地欣赏阳光的灿烂了。
2006年莺歌海盐场
心静自然凉,很多时候人觉得热,并非关乎天气,而是心火太旺的缘故。如今,面对越来越多的魅惑,人没能管理好自己的情欲,甚至对之持激励态度,心中噼里啪啦燃烧着一股邪火,夜间睡觉也辗转反侧,噩梦联翩。这很容易就耗掉自己的真阴,破了身体的底子,早上看起来红光满面,其实是浮亢的虚阳。对于这种状况,除了心性的涵养,膳食中需要加入些润下的东西,但通常用于滋润的食物,如枸杞、淮山之类,都偏于浓浊,吃进去容易阻滞生热;只有椰子水、桑葚子这类清纯甘润之品,才可以通过微循环透入身体底部,敛回负阴抱阳的功能。用以败火的椰子水,下口之前撒一点点盐末,效果会更加奇妙。当然,喝椰子水的时候,还得静下心来细品。由于心浮气躁,我们对许多美好事物的消受,都不过是一种暴殄与糟蹋,辜负了其中传送的深情美意。难怪孔门有言:“人莫不饮食也,鲜能知味也”。
上个世纪七十年代,有一种叫登革热的温病在岛上流行,是通过一种叫伊蚊的小蚊子传播的。人可以赤手空拳将猛虎打死,却奈何不得一只嘤嘤的蚊虫。运气不好的人被它叮上,如果治疗不当或不及时,就会出血不止衰竭致死。有一年,由于中邪发烧的病人太多,注射用水供应不上,无法对患者进行有效的救治。万般火急之下,从省城下放到我家乡的李姓医生,大手一抡作出决断,将药物打入椰子里,挂在树上进行静脉点滴注射。这一神来之举惊骇一时,并救了一些人的命。能够直接进入人的血管而无不良反应,可见椰子水提纯的程度有多高,也可见椰子与人之间隐秘的亲缘。即便是亲人之间输血,都难免出现排异的险情,何况椰子是一种草木啊。
七十年代的中国,体力劳动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崇高。作为中学生,我们更多的时间不是在课堂,而是在田间地头。一年春天,我们几位同学要赶赴一个叫做响水的工地,支援火热进行中的水利大会战,需要徒步穿越近二十公里雨林茂密的山区。遮云蔽日的热带雨林,是天地造设的迷宫,人很容易就走失,成为黑熊、蟒蛇和蚂蝗的美食,连骨头都找不回来。尽管预先作了充分的咨询,但下午三点之后,这些蓝色海洋边长大的孩子,还是淹没在绿色波涛里。最后,是出发前一个老人的提醒救了我们:爬到高处眺望,看到有椰子树的地方就朝它走去,那里准有人家。
2007年美国科罗拉多
椰子树欢喜和人在一起,房前屋后,田头井边,椰子树长得最起劲,果子也结得丰硕,而且味道还别样津美。离群索居、远离人烟的椰子往往难以繁衍。曾经有个即将离任的官员,苦于没有什么可资宣传的政绩,便发动群众在荒山野岭大种椰子,结果成为老爸茶坊里的笑谈。关于椰子为何喜欢与人做邻居,有许多神秘的说法,最接近科学的说法是,椰子的养育需要盐分,而人是世界上最离不开盐的生命。现在,由于太容易获得,大家都不把盐当回事。在人的世界,匮乏才是价值的源泉,倘若一切应有尽有,就都不知道到哪去寻找价值了。
2010年与邢植朝老先生深入文化名村
我的家乡位于海岛西南,在那里,椰子树总是三五成群、错落有致地站在田头坡岗,看起来像一个个和睦的家庭。明亮的阳光下,她们窃窃私语,相互梳理着修长的羽叶,似乎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。椰子是天生的乐天派,快乐成本极低,一阵轻风便足于令她们手舞足蹈,欢天喜地,不似挤在都市水泥窟里的人,千金都买不来一笑。年轻的椰树披着一头翠黄的长发,辫子梳得整整齐齐,像是情窦未开的混血女孩,教人倍生怜惜。在海岛东北部的文昌、琼海,彷佛是听到什么号角,成千上万的椰子树集结到一起,形成集团方阵,她们高举着无数的翅膀,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啸声,彷佛要御风而行的鹏鸟,气势磅礴恢弘。有的村庄完全被椰林覆盖,似乎椰子才是真正的居民,人反倒是番客。与世无争的人家,栖居在椰荫庇护之下,喝的是洁净的椰子水,呼吸的是椰子叶滤过的空气,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报。
浮海过来的人,远远就能看到岸上的椰子树,像一枝枝手臂在天空里热烈地召唤。走进椰林深处,心有灵犀的人,还能够体会这种良木体里散发出来的善意。椰子树木质蓬松,看起来不像是特别坚硬的事物,但她的纤维具足韧劲。柔软的羽叶在狂风中左抱右甩,借力发力,彷佛一个功夫莫测的太极高手。从菲律宾海域席卷过来的台风,颠山倒海,如同咆哮的恶龙,椰子树以一场优美的舞姿,便可轻易化解。而就在她的近旁,刚强的木麻黄,极尽荣华的凤凰树,都已经是一片狼藉了。
2018年尖峰岭采风
在海边的许多村子里,时常能看到居民把网兜斜挂在椰树间,像从海里捞上来的鱼,横七竖八地睡在其中,任鼾声和潮水一同起伏,完全处于醉氧的状态,不知今夕何年,是秦是汉。迷离的阳光在他们身上随意涂抹,描画出一张张魔幻的鬼脸。在这些鱼的身旁,不时有未成熟的椰子或是枯干的叶杆掉下来,在地上砰然砸出沉闷的响声。类似的情形在许多城市的街道,人群密集的校园,也十分常见。以椰子的重量,从那么高的空中自由落体,砸死个人应该不算什么难事,奇怪的是她每次总是挑准没人的地方,或是没人的间隙。有时候,成百上千的人在椰子林里开会宿营,要找个落下的地方都没有。可千百年来,就没有听说过,有椰子掉下来砸死人的事情。以如此大的统计基数,这种现象已经不能用侥幸来加以解释。年少轻狂的我,曾有过一个颇为得意的构思,主人公在踌躇满志之际,被一颗掉下来的椰子砸死,未及展开的人生成了一个哑谜。但时至今日,都不敢将这个情节写入小说,总觉得这样会亵渎神明,招来不测。草木无情这类词语,显然不适合用在椰子树上。颐养天年的椰树,可以活到八十乃至百岁,与人寿相当;椰子椭圆形的个头及其重量,也跟人头不相上下。摘一个椰子,刨去富有弹性的棕皮之后,褐色椰壳便赫然露出一张人脸来,有鼻子有眼,充满疑惑地看着你,这未免让人惊讶。一种草木的果实,怎么会藏着据称是万物之灵的脸孔,难道仅仅是一种巧合吗?看来,冥冥之中,还有很多人没有参透的玄机,我们引以为豪的智力,尚不足于照破这世界的暗昧。
深入热带雨林
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,何况一种植物。椰子的命运随因缘展开,但品质不会随意改变。和我的家族一样,椰子树家族不是岛上的原始住民。大约在两千年或更早以前,有一颗,或者几颗成熟的椰子,在风暴中落入赤道附近澎湃的波涛,随着洋流浪迹四海,辗转多途,最后借着一次涨潮的力量,落户于海南岛的岸边,衍生成庞大的绿色家族。1127年,金人的金戈铁马踏破了开封古城,我光荣的祖先、三品文官肇周和弟弟肇文,如同从一棵树上掉了下来的椰子,一路向南漂流,最终停靠于月色微茫的八门湾,并在树丛里升起了袅袅炊烟。数以千年的岁月里,海南岛以它的海阔天空和阳光灿烂,收容了被刀兵、瘟疫、灾荒驱赶的人,被强权暴政贬谪、流放的人,被命运追逐走投无路、无家可归的人,成为他们安身立命的家园,并以椰子高高撑起庇护之伞,用清凉之水为他们洗涤尘埃,滋润他们饱受屈辱的焦灼心肠。
文化教化着人的心智,自然也潜移默化着人的性情。所谓山清水秀多美女,穷山恶水出刁民,说的是这个意思。古时候,由于交通阻隔,外界对椰子的了解,更多源于传说与附会,很多人恐怕连椰子都没见过。《异物志》称:椰子“饮其浆则增渴”;大医家李时珍的《本草纲目》则写着︰“其性热,故饮之者多昏如醉状”,均不得要领。如今,关于椰子对人体健康的利益,已经有太多太多的说道,但我觉得都说不在点子。依岛民看来,椰子的裨益,不止于身体,多喝椰子水的人,能够有效预防心肠硬化,保持胸腔的洁净。时下,大家都很关切环境污染,其实,生命品质本身的污染,才是最大的忧患。人心如同椰子,都是水做的,不美好的情况通常有两种:一是水质变脏了,彼此之间不能开怀畅饮;二是水源枯竭了,心地板结成了冷硬的铁石,不能相互润养,甚至还磋磨出凶器来。作为椰荫下长大的孩子,我乐意和伙伴们一起,在阳光下做些亮堂的事情,不喜欢污泥浊水的营生,把自己搞得一肚子坏水。虽说海阔天空,人应该厚德载物,善待命运带到身边的每一个生灵,不要搞得水清无鱼。但是,跟那些有着椰型人格、怀里涌动着一泓清泉的人在一起,感觉人生还是要美好一些。
在琼海华侨大宅门前
大会发言
海南岛,阳光与风雨之间,我的家族已经繁衍了二十九代,子孙近二十万人,遍及全岛并流布世界各地。于我而言,所谓世界,其实就是海南岛的延伸;而椰子怀里所窖藏的,则是土地与天空、阳光与水之间最最古老的往事、最最玄妙的密续。按照藏传佛教的说法,接受伏藏和密传的人,应当奉上相应的供养,以获得相应的加持,让自己在俯仰之间一片空明,不夹杂丝毫的芥蒂。在这方面,我等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完成。多年来,出于对这片土地的感戴,出于对陪伴自己成长的一种植物的尊敬,我曾经写下好些与椰子有关的文字,下面就暂且摘一段歌词作为文章的结尾吧——
把我流放到天涯,
一片净土水中央。
躺在嘹亮的阳光下,
脱去肥厚的衣装。
饮尽椰子一瓢水,
消去那千年不解渴望。
把我流放到海角,
大地尽头水苍茫。
爬上高高的五指山,
扯片云彩作衣裳。
跳入万顷碧波里,
化一条蛟龙兴风作浪。
2014.3.18 荷风堂
孔见,原名邢孔建,1960年12月生于海南岛,曾任海南省作协主席,现为海南省文联巡视员,《天涯》杂志主编,主要从事随笔、小说、诗歌写作和哲学研究。出版有随笔集《赤贫的精神》、《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》,诗集《水的滋味》, 评论集《韩少功评传》,小说集《河豚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