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少功:《回答一个世纪之问》
2020年06月09日 12:39 点击:18763 我有话说(0人参与)
欧洲进入工业化时人口不足一亿;而眼下中国起码相当于那时的十个欧洲。美国经济起飞时每桶原油价格一美元左右,而当今中国正遭遇这个价格百倍以上的疯涨。可以比较的悬殊条件远不止于此。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,一个极乱、极贫、极弱的烂中国,在辛亥革命后的一百年,在中国共产党成立后的九十年,其经济总量连续超越法国、英国、德国、日本,直至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机构不久前预测:中国将在五年(按PPP计算)或十五年(按GDP计算)后取代美国,实现经济总量全球第一。
搭瓜架 2006年 曾时雨摄
环顾全世界一百多个曾为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的同类国家,这样的成功并不多见。其原因是三十多年来的改革开放吗?当然是。但答案不会这样简单。因为非洲早就有市场经济,东欧早就放弃了“阶级斗争”,拉丁美洲、南亚等早就开始与国际社会接轨,甚至全盘复制西方的宗教、政体、教育、文字以及土地私有制,但那里并未出现全方位的持续快进,甚至很多国家至今仍困于饥饿与战火。被誉为世界“最大民主国家”的印度,1949年尚比中国略富,2010年却是总量和人均GDP均只及中国的四分之一——两个人口大国应该说都有不错的发展,但差距不幸被一再拉大。印度的腐败指数,即便由西方有关机构来一再核查,也比中国难看许多。
与王蒙 2016年
这样看来,对中国式成功的原因探索,须延展到市场经济之外,须延伸到改革开放之前,即从“后三十年”延伸到“前三十年”,延伸到更为久远的1921或1911。历史是一张无法剪碎的大网和一条无法割断的长河。百年苦斗之下国人的一系列成果,包括民族主权独立这样的政治遗产,包括“两弹一星”、“全民扫盲”这样的经济和文化遗产,作为改革开放的基础打造和条件依托,作为中国特色的另一剖面,不应排除在视野之外。同样,百年苦斗之下国人的诸多学费,包括惨痛的“大跃进”和“文革”,作为改革开放的教训资源和校正依据,也不可讳言。这就像我一位朋友的比喻:一个人吃到第三个馒头的时候感觉自己饱了,但问题是:如果没有第一个、第二个馒头,你那第三个馒头的神力何在?
哪怕前两个馒头里夹杂了糟糠甚至泥沙。
访老 2017年 周湘平摄
可惜的是,近年来对历史的虚无化乃至妖魔化,在某些人那里几成时尚。他们清算革命代价,指斥革命过程中的失误、过错以及假革命之名的罪恶,这都没有错,不失为总结经验教训的直言和善言。但如果这样做,竟是一心让中国换轨为菲律宾或乌干达的道路,有什么智商可言?如果说革命的代价令人揪心,但革命前是否就没代价?不革命是否就免代价?革命所针对的极乱、极贫、极弱,革命所终结的国土沦丧、军阀混乱、饿莩遍地、流民如潮、欺男霸女、烟馆娼楼、买办资本独大等等,岂不是人民更加难以承受的大祸?显然,革命并不能许诺一个馒头就吃饱肚子,更不能许诺一个馒头就是天堂的门票,但革命是卑贱者最后的权利,是各种两难选择之下的迫不得已和特事特办,是救国救民者的慷慨赴义和替天行道。少数后人置身局外的夸夸其谈,其历史“洁癖”如果不算幼稚,便是居心不端——他们无法接近中国革命的最大真相,也必然曲解当今时代的丰富内涵。
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的《琼崖红色记忆》,编选了一百多位作者回忆父辈革命史迹的纪念性文章,重温琼崖革命斗争的艰难历程和激情岁月,扩展历史眼界,再现先烈的音容风貌,表达了新一代人崇高的时代礼赞,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认识视角——当今中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,是从历史深处一步步拼出来、扛出来、磨出来、熬出来的,几乎在每一寸土地都烙下了痛苦与牺牲。事实上,如果说这个千面中国难以琢磨,实为当今全球学界公认的一大谜团,那么求解这一谜团的最初线索,也许要从很多年前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某个深夜开始,从很多年前一个儿子或母亲离家远行的某个拂晓开始,从很多年前一些普通男女泪流满面或血溅五步的生死一刻开始。这本书朴素地讲述一个个这样的时刻;换句话说,是与长眠地下的千万亡魂今夜重逢,共同回答一个世纪之问。
2011年5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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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此文为《琼崖红色记忆》序,南海出版公司,2011年。)
韩少功,1953年1月出生于湖南省。1968年赴湖南省汨罗县插队务农;1974年调该县文化馆工作;1978年就读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;先后任《主人翁》杂志编辑、副主编(1982);湖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(1985);《海南纪实》杂志主编(1988)、《天涯》杂志社社长(1995)、海南省作协主席(1996)、海南省文联主席(2000)等职。
主要文学作品有《韩少功系列作品》(九卷,人民文学出版社,2008)、《韩少功作品系列》(十二卷,上海文艺出版社,2017),含短篇小说《西望茅草地》《归去来》等,中篇小说《爸爸爸》《报告政府》等,长篇小说《马桥词典》《日夜书》《修改过程》等,长篇随笔《暗示》《革命后记》等,长篇散文《山南水北》。另有译作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》、《惶然录》等。
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(1980、1981),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(1997),法国文艺骑士奖章(2002)、全国鲁迅文学奖(2007)、华语传媒文学大奖(2007),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(2010))等。作品有四十多种外文译本在境外出版。